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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羡澄】《风花雪月》


(一)

  

  落雪声簌簌入耳,惊扰了枕蕉中的一场故梦,江澄从睡梦中醒来。

  

  梦醒时已然忘了方才所梦,灵台中仍是混沌。江澄只隐约觉得是些旧事,却连迷糊的印象也不记得,一回想则脑中隐隐作痛。


  罢了。

  

  江澄阖眸凝神,摇了摇头挥去杂念,终是清醒了些许,再无睡意。昏沉的梦伴着模糊的记忆,在寒冷的冬日里偃旗息鼓。

  

  空气中有暗香浮动,似是春之将至。江澄起身支开窗,只见窗外的梅树霜雪满枝。夜风忽的吹起,吹落枝上积雪,似是又一场碎琼。

  

  夜风携着飞雪入窗,夜风撩起江澄的发丝。江澄纵目而去,双眸蓦地一亮。他在枝头看见了几抹绯色。这是一株腊梅,已枯了多年,今日又绽红梅,倒是稀罕。


  月悬中天,长夜未央,江澄却是再也无法入眠了。他点上一盏烛火,披了件外衫坐在案前,执了卷宗务信手翻阅。缕缕暗香萦绕在江澄的鼻间,他不由得又将目光投向那株梅树。


  江澄记得,那树下藏着几坛酒——十余年前和魏无羡一起埋的。他起身推开门,走了出来。


  月光照着地上琼玉般的雪,银灰色的青石小道呈现一片安逸的美景。江澄走近那株梅树,忽起的夜风吹落了枝上沉积的雪,飘下来擦过江澄的衣襟。江澄伫立在树下沉思片刻,终是挖出了那坛酒。


  白云苍狗,转眼十余年。这酒早就熟透了。一开坛,若有似无的莲香便涌入鼻腔,尘封多年又混着泥土的芳香。江澄饮了一口,是旧时莲花坞的味道,只这一口便足矣醉了。


  他恍惚不已。那酒香似乎引着江澄回到了少年之际,本该遗忘的旧事也随着酒的开坛一起解封。江澄心头百味交杂,乱七八糟的情愫翻涌着,堵得他胸口发闷,一时不知如何消化。


  天空又飘起了小雪,落在了酒里。入口凉得发颤。


  江澄的唇角勾起了一抹自嘲的弧度。他站在雪中,伸手接住几片雪花,掌心微凉。他的思绪变得悠远。那是十多年前的莲花坞,那一年的雪夜……


 

(二)

  

  月悬银河,云笼疏星。夜风卷起鹅雪,落在魏无羡的一席黑衣上。


  魏无羡在乱葬岗待久了,愈发地想念江澄。他偷偷溜下乱葬岗,又在云梦街头溜达了一天,直到入了夜才敢潜入莲花坞。


  望着重建后的莲花坞,魏无羡感觉熟悉而又陌生。穿着黑色衣袍穿行雪夜中虽有几分突兀,但他仗着身法隐蔽倒也没被守门弟子发现。再加上莲花坞重建几乎按照旧制,他轻易地绕开了夜巡的弟子,熟门熟路穿过厅堂,又过了几道连廊,终于来到了江澄的居所。


  月亮照着白雪,给黑夜添了几分亮色。魏无羡的心也悄悄地亮了起来。寻思着很快就能见到江澄了,魏无羡的唇角不自觉勾起了弧度,却又有些近乡情怯地沉重了步伐。


  橘色的烛光从户牖中透了出来。夜深至此,江澄竟然还未入眠。魏无羡想着,他是在看书呢,还是在拭剑?


  魏无羡缓步小心翼翼地靠近,却又不敢直接推门而入。窗边一棵梅树,银装素裹中乍现一片红,白玉般的雪衬得梅花更显红润。借着枝叶遮掩,魏无羡趴在窗台上偷偷往里看去。


  江澄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单衣,披散着长发坐在书案前,一只手撑着额头,另一只手执着宗卷。案上烛火摇曳,衬得人面色红润。夜间的凉风携着几片雪花从半开的窗口吹了进来,江澄的头发被吹得微微飘动。莲灯摇曳,连带着墙壁上影子也在摇晃。


  屋内的陈设简单,还是江澄一贯的风格,与先前没多大区别。只是屋中多了些卷宗,江澄肩上多了些担子。魏无羡叹了口气,懊恼自己无法帮他分担些。


  “江澄。”魏无羡动了动嘴唇想要唤他的名字,吐出的字却没有声音。到底是自己怯懦了。魏无羡心道,他已是云梦江氏的宗主,而我叛逃夷陵失了约定,此时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见他?


  魏无羡眉头紧蹙,手指攥得愈发紧。他阖眸深吸,呼出一口浊气,稍稍静了思绪。终是不忍再看江澄,魏无羡腾身跃起翻到树上,簌簌抖落一地红花与白雪。魏无羡倚于树干间,手指绕陈情打转,心情仍是烦躁。他怯于相见,却又不甘就此离去。


  少顷,魏无羡抬起手肘,横置着笛子靠近嘴唇,手指压着笛孔,缓缓吐息吹奏。


  一曲陈笛诉陈情,愿君闻曲知我意。奈何往事皆随风而散,碧空中飞鸢坠落觅无踪。只叹、负山负水负卿意,相知相携相殊途。

  

  魏无羡扪心自问,悔否?心中自有答音,不悔。温氏姐弟于我有恩,不得不报。温氏老幼妇孺无辜,不能不救。是非在己,毁誉由人。世人道我狼子野心恩将仇报,江澄怨我不清世道引火上身。可我、可我……明知不可而为之,谁知我无可奈何!



(三)

  

  彼时莲花坞刚重建,正是百废待兴之时。小江宗主焚膏继晷批阅公文,费神劳力却也别无他法。

  

  夜已深,江澄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,提笔着墨间只觉得这满卷的文字竟然比那些邪祟还难缠。


  雕花木窗半开着,窗外的月光和雪色涌进屋内。半室清晖惹得江澄杏眸微敛,忽而瞧见窗边一抹黑色的身影闪过。江澄自然知晓来者是谁,于是头也没抬,依旧提着笔在卷上勾勾画画。只是眉心微微蹙起,在心间思忖那人搞什么花样,还不滚进来。


  魏无羡还没离开莲花坞那阵,总会在江澄批阅宗务时折腾过来,这会儿放只蛐蛐,过会儿又送来几根鸟羽,美其名曰替江澄解闷。江澄宗务繁忙哪有闲心同他玩闹,然而几番训斥无果便也任魏无羡胡闹置之不理了。不过每每见魏无羡闹来,江澄的心情都会舒畅许多。


  江澄知道魏无羡此刻就在窗外,毕竟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悄悄溜回来了。


  还记得魏无羡第一次溜进莲花坞的那个夜晚,江澄困得伏在书案上睡着了。魏无羡从窗口翻了进来,自边上衣架上取下一件狐裘,轻轻地将它披在江澄肩上。却不想江澄睡得极浅,眼眸未睁,手已抓住魏无羡手腕。


  “江澄?”魏无羡被江澄抓得生疼。


  江澄一听这个声音,减轻了手上力道却并未松手。“魏无羡?!”声音中已然是睡意全无。


  “诶嘿,是我。”那时的魏无羡故作镇定地笑了两声,道了句:“好久不见。”


  “好久不见。”江澄松了手,却说:“我们也不该见的。”


  魏无羡倒是理直气壮:“就许你来夷陵,不许我回云梦探亲?”


  “探什么亲,快滚。”江澄本着二人决裂的态度将魏婴轰了出去,啪的一声关上门。


  魏无羡边拍门边道:“江澄江澄!你舍得我在外面吹冷风吗!”


  “……舍得。”江澄道破现实,“你我已经是决裂了的人。”


  “江澄!”魏无羡阴魂不散,从窗口探出了头。江澄又把窗也给关上。总算安静了。


  少顷,忽的传来了笛声。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,缓缓流淌。又如春风拂面,充斥有着浓浓的爱意。


  事往无人共说,愁闻玉笛声长。江澄终是推开门走了出来。他抬头看月落山河,听陈情之情。他看见魏无羡坐在屋檐上,墨发飞起,衣袍随风舞动。


  思绪渐渐飘回,耳畔的笛声却未停止。江澄一愣,他推开了门。


  

(四)

  

  魏无羡一回神,便看到江澄立于树下。他的肩上落了雪,已是立了许久。


  魏无羡修长的手指搭在了陈情上。眸子望着江澄。悠扬的笛声传了出来。晚风轻轻拂动起,吹起他阵阵衣角。


  江澄抬头望着他,启唇道:“扰人清梦。”


  笛声止。魏无羡抛去繁杂思绪,放下陈情,信手将笛子插入腰带间,飞身跃至江澄身前,扯出个后者极为熟悉的笑脸,“你又没睡。”


  江澄没什么好语气,“要睡了,扰人清净。”


  两人几番插科打诨,寻回不少旧时相处之感。虽彼此心知肚明时过境迁不可同日而语,却也心照不宣只赏花赏雪赏月。


  魏无羡突然道,此夜无酒甚是可惜。又想起起数年前与江澄还有师姐一道采荷花酿酒,没记错的话正是埋藏在这棵树下。


  魏无羡折了两根树枝,塞给江澄一根,央他一道刨雪挖酒来喝。江澄嘴上说着魏无羡事多,却还是接过魏无羡递来树枝。二人皆是沾了满手泥泞,但都浑不在意,搓着雪水洗去,丝毫不惧寒冷。


  树下确实是埋了好几坛酒。江澄取了一坛。甫一开坛,空气中便氤氲了酒香和莲花的香气。


  魏无羡看着江澄,玩闹心顿起。他的手上还沾着冰冷的雪渍,趁着江澄不注意,迅速将手指贴在江澄的后颈上。

  

  江澄被冻得一个激灵,骂道:“魏无羡,你有病啊!信不信我一巴掌呼你脸上?”


  “不信。我的脸那么帅气,光云梦就有那么多姑娘喜欢,打坏了你负责啊。”魏无羡只笑眯眯的,皓月似的眸子聚起笑意,嘴边扬起的笑容灿烂而明媚。


  “行啊,打坏了再说。”江澄作势便要伸手去打他。


  魏无羡边拽住江澄的手边嚷道:“江澄你不能这样!你打我就没有人陪你喝酒啦!”


  “那正好,我一个人独享。”


  “好师弟,我也想喝。”魏无羡佯装一脸委屈。


  “想的美,老子自己喝。”江澄喝了口酒,花酒微甜,自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。江澄抿唇轻笑,他将酒坛递给魏婴,“喏。”


  二人暂抛琐事畅饮,昔年提酒折花的逍遥之事仿佛又呈眼前。江澄看着魏无羡雕鞍驰射,放浪形骸自轻狂。魏无羡看着江澄华灯纵博,清澈杏眸似繁星。


  “江澄,我好想你。”魏无羡伸手揽住江澄的肩头。


  “嗯,我也想你。”江澄估摸着是醉了,醉了才能心无芥蒂地靠在魏无羡身上,醉了才能放肆地承认自己也想他。


  渐渐地,江澄倒在魏魏无羡的怀里,醉得心安。


  月影映雪沉璧,风举梅香入酒。前事寥落悲愁颜,此生支离命途舛,数载须臾酒已陈。


  风花雪月与君共醉,只盼好梦不复醒。



(五)

  

  月光照着琼玉似的雪,冷风夹着飞花的香气。江澄掌心里的雪花化作一摊凉水,从指缝间滴落。


  江澄的手被冻得惨白,他的心口滚烫得仿佛要灼烧起来。十多年前的回忆在脑海里挥之不去,烂在心头的沉疴似乎被无形的利刃挑开血痂。


  他站在树下,任凭雪花落身上、落在酒里。江澄抬头,看着树枝上那一抹红,像极了那人鲜红的发带。那红色的发带飘在眼前,忽而幻化成如血浸染的陈情笛穗,转眼又是乱葬岗上的一堆血肉残骸,最终变成心上一道无法愈合的疤。


  江澄闭上眼睛,他仿佛看到了满树红梅灼灼其华,在飞雪中微微摇曳,花儿簌簌翩然落下,红与白交织出一幅绚烂的幻景。


  蓦地,江澄的耳畔似乎有笛声萦绕,那熟悉的笛声。


  江澄睁开眼眸,只见红梅满枝的树下,站着一个穿黑衣的少年,鲜红的发带与笛穗在风中飘荡,与红花白雪一同翩飞。

  

  黑衣少年看到江澄,便放下了笛子,弯眸地注视着江澄,含笑的桃花眼中似乎有万千星辰。他的嘴角噙着笑意,用明朗的少年音色唤道:“师弟!”


  明亮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,黑色的衣袂在夜风中微微飘动。


  如诗,如画,如梦。


  江澄看着魏无羡,月光和雪光刺痛了他的双眼。江澄下几分悸动,顾不得其他,快步冲上前去,临近了却又止步,大抵是近乡情怯。他低喃着:“魏无羡……”


  “我回来了,江澄。”那少年如是说。


  熟悉嗓音一如当年,江澄的鼻头涌上酸意。他多年来执紫电寻鬼修,不就为故人这一句“我回来了”?


  许是雪夜能醉人,江澄竟然克制不住情绪,冲上前去拥住了魏无羡。


  可在梅树下,江澄最终什么也没抱到。只是接住了几片花瓣和雪花。


  眼前的红梅开始凋谢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、枯黄、陨落……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苍苍的白雪。


  江澄茫然地摊开手掌,好看的杏目微微瞠起。他看着掌心里的雪花融成沁凉的水,又攥紧了拳握住徒留在掌中的花瓣。


  江晚吟、你在想什么啊……


  如此熟悉的场景,却永远没有了那个熟悉的人。他勾了勾唇角,一抹苦涩的、带着自嘲的笑出现在了江澄的脸上。


  俄而雪骤,天寒噬骨。江澄在雪中久久伫立。月影微移,照着他愈发孤独的身影。


  少时旧游处早已物是人非。江澄手中有酒亦无心饮。他手腕一翻,这酒便倾倒在了雪地上。


  这杯酒,敬风花雪月,敬故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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